主题
唐斗的扇子
剑南道唐门益州堂内庭院中,横陈着二十八具满身是洞的尸体,每具尸体的双眼都绝望地睁得滚圆,茫然地看着益州满是雾气的天空,仿佛浑身上下的生机和勇气在被人一击之下,都尽数毁灭。
从这群尸体旁边经过时,唐墩只感到一股寒气从心底直冒上来,初到新唐门的兴奋,几乎在瞬间化为乌有。
这是唐门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唐门祖师唐万里的嫡亲兄弟唐门二老唐万山、唐万荣在剑南道十六堂的支持下建立新唐门,讨伐隐瞒父亲死讯的唐门第一浪荡子唐斗,势要清除“积弊”,振兴唐门,一统江湖。新唐门势力如野火一般烧遍剑南,旧唐门只剩六堂余孽垂死挣扎。这正是建功立业的黄金时期,错过了,他唐墩就要被一群唐门新贵压在头上,一辈子出不了头。
“我一定要出人头地,决不能再回去跟老爹做屠猪杀狗的营生!”看着主堂聚义厅的牌匾,唐墩奋力驱逐掉心头的寒意,咬牙下定了决心。
“其乐融融,啊哈哈,其乐融融!”一个歇斯底里的惨笑声仿佛老鸹悲鸣一般在唐墩耳边响起,吓得他浑身一激灵。
聚义厅内数个唐门小厮正拼命拖着一个精赤着上身的壮汉从厅内出来。“万山公,万荣公,唐斗说了,他希望新旧唐门永如今日,其乐融融啊……呜呜呜呜!”壮汉的声音业已嘶哑,两行鲜血从他眼眶中汩汩涌出。唐墩走过他身边时,看到他脊背上赫然刺着一条线条狰狞的敛尾毒龙。
“百爪毒龙唐卓?”唐墩认出这条刺青,这个壮汉竟然是江湖上盛传足以接万里公衣钵的唐门新一代镖王百爪毒龙唐卓!怎样一场血雨腥风才会让唐门镖王唐卓崩溃成如此模样……唐墩不敢去想。
“唐门眉州堂唐吉首之子,唐墩……”阴沉的聚义厅中,唐门二老之首唐万山拿着一份乘风会盖过章的江湖路引卷,就着厅内昏黄的灯火,一边看着,一边小声读将出来,“擅使毒蒺藜、夜花钉、断魂砂、夜锁铃、百里爪;精于用毒、追踪。遇事敢当,勇毅耐劳,曾受暗杀训练,见过血腥,若入江湖,必有建树。”
唐万山看完路引卷,皱紧了眉头望向唐墩。这是一个满脸横肉的矮个胖子,赘肉横长,手短腿圈,一双手掌肥得仿佛猪蹄,根根手指仿佛小棒槌,唯一有点精气神的,就是他那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猪眼睛。他很惊讶这样的家伙居然在乘风会中有如此优良的评价。
“你是来投唐门哪一部的?”唐万山挑了挑眉头,缓缓问道。
“万山公,我听说新唐门正在数千弟子中选拔精英组成獠牙营,作为总攻旧唐门总部汉州堂的先锋,唐墩愿入獠牙营,做二老的先锋!”唐墩洪声道。
“獠牙营的编制已经取消了,你进来时没看见吗?”唐万山合上路引卷,丢回他身前,“獠牙营昨日夜袭汉州堂,现在全躺在厅前了,活着的只剩下唐卓一个。哼,其乐融融,其乐融融,好一个唐斗,好一把魔扇。”说到这里,唐万山眯起眼睛,脸上不可遏制地露出刻骨的嫉恨。他那阴森的表情让唐墩浑身一颤,如被极地冷风吹过,遍体生寒。
“你回眉州等消息吧。”唐万山转头望向唐墩,冷冷地说。
“不,不要啊,万山公,我历尽千山万水返回益州,就是要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獠牙营是我唯一的希望,求你再建獠牙营,我唐墩愿意为新唐门出死力!”唐墩激动地连连叩头。
“这个嘛……”唐万山轻抚下腭,不动声色地抬起头,朝聚义厅屏风处看了一眼,做了一个不易察觉的手势。
“咳咳,二哥且慢……”看到他的示意,另一个一身青衣、一脸阴沉的老者从屏风后缓步踱了出来。
“嗯,万荣,你有何话说?”,唐万山的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浅笑,开口问道。
“二哥,此人是新面孔,暂时无人知晓,若要用他,正是时候。”青衣老者唐万荣微笑着说道。
“嗯……”唐万山看着唐墩满是期待的目光,沉吟了片刻,终于点点头:“唐墩,知道做什么出头最快吗?
“不知道……”唐墩茫然摇了摇头。
“卧底!”
“你看到獠牙营的下场了吗?所有一切都是唐斗的魔扇所为。这是一把无人能敌的兵器,他一旦拿起这件兵器,立刻能够颠倒乾坤,化不可能为可能。这件兵器让他成了唐门少壮派势力的旗帜,成了埋葬无数唐门英杰的坟墓。他一日不除,唐门内乱一日不止,唐门豪杰再这样持续内耗,他日必会一蹶不振,再无横扫天下的力量。你的任务,就是去唐斗的身边卧底,想办法给我偷出这唐门最强兵刃——唐斗的扇子!”
在奔赴唐门汉州堂的路上,唐万山的殷殷嘱托在唐墩脑子里不停浮现,唐门元老的殷切期盼和扬名江湖的远大理想仿佛两团滚烫的火焰在他心头熊熊燃烧,他感到益州初夏的风中仿佛有着迷人的硝烟味,而他的舌尖已经能够尝到敌人鲜血的甜腥。
“出人头地,扬名天下,就在今朝!”看着剑南道唐门汉州堂的堂匾,唐墩心中充满了勇气和信心。
“你是唐吉首之子?那个屠猪杀狗的唐门第一屠户?”唐斗看着唐墩的江湖路引卷,兴致勃勃地问道。
“正是……”唐墩抬起头,偷眼看着这个让唐门两大元老都头疼无比的年轻人。
他才不到二十岁,年轻、稚嫩、意气飞扬,似乎浑身上下有着数不尽的青春需要宣泄。
他没有像唐万山那样正襟危坐在书案之后,而是跷着二郎腿坐在桌面上,腿不甘寂寞地在空中轻轻摇晃,似乎坐的不是一张纹丝不动的桌案,而是一架飘荡不已的秋千。他那名闻西蜀的折扇正歪歪斜斜地插在他脖领之后,扇柄上一枚晶润透明的白玉坠随着他的身形钟摆一般晃动,折射着清晨璀璨的阳光,瑰丽不可方物。
“唐吉首是唐门的老臣啦,出名的老实人。你是他儿子,我唐斗信得过。”唐斗随手放下江湖路引卷,用力伸了个懒腰,“嗯……你叫唐墩,这名字在江湖上吃不开啊。”
“墩儿是我的小名,我爹娘不太识字,所以就直接用小名做了我的本名。”唐墩脸一红,小声说道。
“你想要加入我的麾下,就必须改个犀利点的名字,否则我怎么把你拉出去见人呢?”唐斗从脖子后面拿出折扇,“啪”地打开,在身前扇了扇。
唐墩抬起头看了一眼,赫然看见这把折扇的扇面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其乐融融”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这四个字,就是已成痴呆的唐门镖王百爪毒龙念念不忘的四个字。直到这时他才知道,这四个字就是写在唐斗扇子上的魔咒。
“想什么呢?”唐斗笑问。
“没,没什么,请大人赐名!”唐墩飞快地低下头,大声道。
“不要叫我大人,叫我大少。”唐斗微微一笑,瞥了他一眼,“嘿嘿,所谓无毒不丈夫,想要出人头地,就要够毒。你就叫唐毒吧。”
“是,从今以后,在下就是唐毒,愿为大少效死力!”唐墩洪声道。
这时,唐门汉州堂的大门突然被推开,一个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相貌俊伟的少年冲进门来,满脸慌张地大声说:“大少,大事不好!”
“阿钉,啥事儿惊慌?”唐斗转过头来,吊儿郎当地问道。
“亏你还笑得出来,太行山闯殿营的先锋快刀双煞柯羽和宗川此刻已经到了剑南道边上的秋水镇,在镇上的仙鹤楼滋扰生事,残杀无辜百姓,调戏酒家少女,现在剑南百姓都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如果我们不出手,唐门的声誉就完蛋了。”阿钉厉声道。
“去看看!”唐斗勃然大怒,转头朝唐墩一挥手,跟在阿钉身后,走出了厅门。
仙鹤楼里已经一片狼藉,两个劲装青年在一群虎狼打手簇拥之下,得意洋洋地围着一位衣装凌乱的酒家少女调笑,污言秽语,不绝于耳,听在唐墩耳中,只觉阵阵恶心。
“哇,太行山的人这么不堪啊,这样的言语也说得出来,我们唐门的人听在耳中都觉得脸红。”唐斗带着阿钉和唐墩躲在仙鹤楼门外,偷眼往里观看,摇头感慨道。
“大少,太行山的人这是在踩盘子,我们如果不出点狠招,他们就要倾巢来袭。”阿钉厉声道,“让我上,把他们全都解决了!”
“冷静。要知道,我们现在对付唐门二犬的走狗都捉襟见肘,如果再惹了太行山,腹背受敌,真是要不得好死了。”唐斗无奈地叹息道。
“大少,江湖子弟最重气节,如果被人如此上门折辱还要低头,我唐钉宁愿带领六堂弟子,同时面对太行山和新唐门,慷慨赴死!”阿钉愤然道。
“阿钉大哥!”听到阿钉振聋发聩的话语,唐墩浑身一震,只感到血脉沸腾,心里暗暗赞叹:这才是真正的好汉子。相比之下,唐斗此人就……他想到这里,斜眼看了埋头苦思的唐斗一眼,心中一阵轻蔑。
正在他心中思忖之时,一阵布帛撕裂声传来,接着是酒家少女惊慌的惨叫。他抬头看去,只见那两个太行山贼已经色迷心窍,居然要在光天化日下行凶。
“禽兽啊!”唐墩看在眼里,心里一阵狂怒,手指捏得噼啪作响。
“不能忍了。”唐斗看到这一幕,攥紧折扇,戳了戳脑袋,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朝唐墩招了招手,将他叫到身边:“唐毒,你是新面孔,蜀中没人认识你,只有你来出手,才能不暴露我们的身份。”
“好,大少,让我来!”唐毒兴奋之极,连忙点头。
“大少,不妥,这两个人是闯殿营著名的快刀手,传说他们一刀可断十枚撒空的铜板,刀法快若疾电。唐毒兄弟初涉江湖,没经阵仗,怕不是他们的对手。”阿钉关切地说。
“嗯……”唐斗想了想下定决心似的一点头,将手中的折扇插到唐毒的腰带上。
唐毒心头“咚”地一跳,只感到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他做梦也没想到,唐斗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随手插在自己的腰上。
“现在我把这把魔扇给你,这是家严万里公传下的神兵,有唐门始祖的护佑,一旦收在身侧,就会拥有家严当年凭一人之力扫平西南的实力,以你的资质加上这把魔扇的辅助,一定可以尽歼此敌。绝对不能给双煞任何出手的机会,把你最强的招数全使出来,出手要快要毒要狠,否则必被反噬,切记切记。”唐斗说到这里,轻轻拍了拍唐墩的肩膀,“去吧,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唐墩浑身凉飕飕地战栗不已,既紧张万分,又激动不已。终于,他等待已久的出头机会,第一次来到了眼前。
“杀死这两个刀贼之后,我就可以带着唐斗的扇子逃出仙鹤楼。他们都在前门,我可以从后门逃逸,这是西蜀边缘,唐门各方势力都到不了这里,我逃窜之后,只要找个地方隐匿,躲个三五七日,就可以躲开追捕,逃回益州总堂,献上宝扇。到时候,唐门二老定会对我大加提拔。”唐墩哆哆嗦嗦地摸着腰畔的扇子,只感到一股温暖的热流从扇面涌人心田。他抿了抿嘴,提起全身勇气,奋力一脚踹开仙鹤楼的大门,仿佛一团黑云一般冲进堂去。
夜花钉首先出手,这是唐门最复杂的暗器,六瓣花上的三个机栝需要在出手时一同点开,如果出手七枚夜花钉,需要疾速点开二十一个机栝,唐墩从来不敢一次出手七枚以上。
但是,有了唐斗的魔扇在身,他感到浑身充盈着无限的信心和活力,他的一双胖手如有神助,仿佛拨弄五弦一般在空中蜷曲展动,一口气打十八枚夜花钉,屈指在一瞬间同时点开了五十四个机栝,夜花钉犹如夜色中的玫瑰一般盛放,喷出花骨朵中藏匿的数百枚毒针,在空中涂抹出一幅风卷云翻的泼墨山水画卷。
此时的唐毒心中激荡着无穷的感动,仿佛一位潦倒的琴师突然奏出了精绝的名曲,仿佛一位平庸的棋匠突然破解了惊世的名局,他感到自己唐门心法的境界升华到了从未有过的巅峰。
他的身体在空中一个矫健的旋转,一对胖手连续开合,毒蒺藜、丧魂砂、夜锁铃、百里爪连珠炮一般打出。猝不及防的太行双刀瞬时浑身上下就被唐墩撒出的暗器扎了一层又一层。当他们倒在地上的时候,浑身上下已经变成了铁青色,宛如镔铁造就的刺猬。
“两位少爷被杀啦,逃命啊!”
“快去禀报万荣公、万山公!”
围在两个青年身边的打手们发出一阵撕肝裂肺的叫喊,蜂拥朝着仙鹤楼大门飞奔而去。
“呃?”唐墩杀完这两个太行山贼,刚要准备从厨房的后门逃亡,这群打手的呼喊却让他浑身一冷,“少爷?万荣公?万山公?”
“哦……我好像杀错人了,对不对?”唐斗笑嘻嘻地孤身走进了仙鹤楼,慢条斯理地把唐墩心里的话朗声说了出来,“没错,他们就是唐万荣和唐万山的公子,人称‘益州双豺’,最是贪花好色,无恶不作。感谢你为益州除去两害啊,有机会送块牌匾给你。”
“你,你,你诈我?”唐墩终于想明白了前因后果,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唐万山有一个很恶心的习惯,就是喜欢用手抓炒黄豆吃,吃完还不洗手。他用手翻过的东西上都有一股淡淡的豆腥味,比如说你的江湖路引卷。”唐斗说到这里,已经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我,我……”唐墩目瞪口呆,“你们从一开始就……”
“没错,你来投靠的时候,益州双豺的行踪已经被我查出,既然要除害,何不借一下你的手?这个局从刚开始就已经布好。”唐斗笑嘻嘻地说,“我早就提醒过你了,无毒不丈夫,连名字都给你改成了唐毒,现在你才明白过来,还真是迟钝啊。”
“大少!”门外传来阿钉爽朗的声音,“双豺的手下全部擒获,没有一个漏网,唐门二犬不会知道是谁出的手。”
“很好。”唐斗来到唐墩身边,阳光灿烂的脸上露出冰寒的神色,“你是一个有野心的人,想要投靠最强者,那么现在告诉我谁才是唐门之首!”
“……”唐墩茫然抬起头,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位忽而是神,忽而是鬼的唐门大少,只感到他的目光仿佛冰山般压在自己心头,令他浑身冰冷,呼吸困难。他双腿一软,“咚”地一声跪在地上,老老实实开口道:“是大少!”
“现在你是我的人了,拿着我的折扇回去给你的旧上司吧,这把扇子一定会让你的地位水涨船高。”唐斗微微一笑,“到时候,你对我自有用处。”
“但,但是大少,没有了这把魔扇……你怎么办?”唐墩仍然执著地留恋于他携扇出手时的风姿神采,那十八枚夜花钉一起盛放的时刻,可以说是他一生最光辉的顶点,能够赐给他如此神力的魔扇,岂能轻易转手交给他人?他感到一阵诧异。
“唐门二犬总以为我的崛起靠的是这把被奉为传说的折扇,因为这些老朽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一个年轻小子有和他们作对的本事。”唐斗从怀中掏出一把一模一样的扇子,在身前轻轻一扇,嘴角露出一丝灿烂的笑意,“永远记住一点,真正天下无双的,不是唐斗的扇子,而是唐斗的手段。”
===========End===========